朱自清的脾气
读到一篇文章《从朱自清向学生发脾气说起》(作者张学义,文刊二○○ 三年七月十六日《清泉》报),它述及朱自清病逝前不久,与清华应届毕业生联欢聚餐发生的不愉快的事:
在联欢会的当场,面对着许多同事和学生,朱先生和同学们发生了争执。朱先生坚持聚餐费由先生和学生一起出,同学们坚持不肯,这样争执了好长时间,最后朱先生生气了,从来没有过的生气,真正动了肝火,他说:“你们拿钱,算什么联欢,我不出席了!”然后气愤愤地离去了。这可以说是他平生第一次向学生发脾气,同学们都后悔了。
如果这次他真是发了脾气,那么决非平生的第一次,我记得至少以前还有过一次,而且火气更大。学生周某无理要求开具注册证明,朱自清断然拒绝,又教育他端正思想。此生仍胡搅蛮缠,乃至出言不逊。朱自清大为恼火,两次下了逐客令,言语不免苛刻。事后朱自清反省:“应该对学生和蔼一些。”此事可看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朱自清日记。 因张文所言的“第一次”并不确切,我进而怀疑这次联欢聚餐朱自清是否发过这么大脾气。按朱自清性格及他的日记习惯,若发过脾气会在日记里留痕。查一九四八年七月七日那天日记(张文误为一九四七年),此照录全文:
体重四十公斤,较前减一公斤半。继续编教科书。打算整理一多手稿。工作相当繁重。参加中文系毕业班的告别宴会。诸事顺利。乃鹏来谈七月五日事件。我在谈话中提到北平市参议会。口气颇不客气。
朱自清记到与学生一起吃饭事,却未说大发脾气,相反,倒是“诸事顺利”。“诸事”之中应包括毕业宴会。那天让他不高兴的事也有,即后面记的与人谈到北平市参议会,但情绪不算多重,仅“口气颇不客气”而已。再有,日记记的是“宴会”而非“联欢”,两者很有区别。“宴会”属请客,学生请先生,谈不到客人出钱的问题。此前六月三十日学生还有过一次聚餐,朱自清的当天日记也记到了:“参加毕业生晚餐会,失态。参加舞会,疲甚。”也未提及争执、发脾气,更未愤然离去,不然如何说参加了舞会。至于说的“失态”,是他日记里多次用过的词语,专指自己在餐桌上吃相不雅,与脾气无涉。张文又记述,“他第二天对学生讲:昨晚我实在太暴躁了,没有考虑你们的意见,便向你们发脾气,真是对不起你们。不过,你们想你们哪有来钱的路?一定要出,先生们哪里肯?”朱自清遇事有悔,特别是自疚自责,常反映在日记里,而第二天日记毫无记载,尽管这一天记着为别的事情“情绪不佳”。
张文以朱自清真是发了脾气为据感叹道:“他与学生争执,发怒,当场离去,正体现出一个中国教师宝贵的品格,完美的人格。”按张文的描述,我难以作此颂扬,反而觉得朱自清有点矫情,或谓今日常说的“作秀”。学生毕业,集体宴请师长,既表谢意,又借以话别,多好的一种形式,何苦弄得大家扫兴。要不就迂腐得可以。朱自清虽以认真著称,但还不至迂腐到这等地步。张文初衷是欲给朱自清增添光辉,其效果实在无增有减。
张文称,材料来自朱自清学生祖某某回忆。眼下以当事者身份回忆名人的文字极多,然而出于种种原因,譬如年久误记,或为贤者讳,再者不免攀附之心等等,所以并非凡回忆都是可信的。前些年《新文学史料》出纪念胡适专辑,有冰心一篇,她说一生没有给胡适写过一封信。对着冰心文章,我随即从书橱里抽出《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其中清楚印着她于一九三一年除夕致胡适信,此外下册里还有一封。当然,冰心属年老而忘却。凭她和胡适的交往,通信稀少得只有两三封,难怪消失于记忆了。
英雄与贪食
毛泽东有句话曾家喻户晓:“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朱自清为民族英雄乃成定评。他确实无愧于这顶桂冠。
朱自清的重病是胃病。患此病原因有多种,譬如饮食无时,或长期挨饿,也可能暴饮暴食,他属最后一种。翻翻朱自清日记,记吃的印象十分突出,以一九四○年前后不足千日,记吃不下百次,密集时三天两日有记。凡吃得满意必有所记,譬如:“菜佳”、“味颇美”、“饭菜甚好”、“丰盛可口”、“晚餐丰美”、“午餐绝佳”、“食品甚精致”、“菜肴精美,并有威士忌”、“碎肉汤面甚佳”、“子鸡烧得甚好”、“炸牛排甚佳,糖拌燕麦粉也不错”、“对午餐晚餐之馅饼感到满意”。若吃得不如意也有记:如“菜平常”、“不甚佳”、“牛排欠佳”、“在钱家晚膳,家常面,不好”、“食查克君之果馅饼,不及F.T.从河南带回之有味”。如意时感叹:“大快朵颐”,于是贪食,可以一次吃下二十只水饺,一次吞下七个馒头,一次饮下六杯牛奶。他说,“饮酒过多,一定要喝到最后一滴酒方才罢休”。“贪食”是他日记里不难碰见的一个词语。如此地贪食,其吃相的不雅可想而知,他自己也有所记:“晚餐会,失态”、“菜好,我仪态欠佳”,参加黄维将军晚餐招待会,此种社交场合,他竟“站起来舀汤”并“仪态不雅”。有一回人家招待他茶点,“食糕饼三枚”,不满足又“要了五片夹肉面包与五个月饼”。如此地贪食,则胃病非他莫属。日记里经常记道:“吃得太多,以致胃又难受”、“因进食过多而再次呕吐”、“贪食致胃感不适”、“贪食致胃病复发”。尽管他多次提醒自己:“必须控制贪食”、“注意饮食,切勿贪食”、“勿贪食”,但过后还是“仍贪食”。他甚至给自己发出警告:“这确实是用牙齿掘自己的坟墓”,警告的效用微乎其微。他一直贪食到自己病入膏肓的时候,死前不到一月还记“食逾量”,死前不到半月还记“仍贪食”。
可见,这位政治上的民族英雄,其壮烈之死源于生理上的贪食。这么一说,似乎于英雄有所亵渎。其实未必,英雄归英雄,贪食归贪食,无须两极对立,不共戴天。近来出了一本刘海粟学生写的刘氏传记,揭出大画家许多短处,与此前的刘传大相径庭,有人便很怀疑它的真实性。我虽不详就里,但宁愿信其基本真实,这个学生不至于胆大到无视诽谤业师,那罪名将够他受的。我也相信此前的刘传也基本真实,当然不排斥它们有溢美过头的内容,放胆过头,不用担心惹出官司。我更相信,所有的刘传各持一面耳 [1] [2]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