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记》译者王光在序中说,有人认为法布尔苦度一生,完全是为了对昆虫的兴趣,这不对,他是为了对科学和真理的爱。此说不谬,但仍有一个重要的部分没说出来。我们看法布尔这样的文字:
科学向我们讲述它们的距离,它们的速度,它们的质量,它们的体积;科学将铺天盖地的数字向我们压来,以无数、无垠和无止境,把我们惊得目瞪口呆。然而,科学却怎么也感动不了我们的一丝真情。这是为什么?因为科学缺少那伟大的奥秘,也就是生命的奥秘…… 我的蟋蟀们啊,有你们陪伴,我反而能感受到生命在颤动;而我们尘世泥胎造物的灵魂,恰恰就是生命。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身靠迷迭香樊(藩)篱,仅仅向天鹅星座投去些许心不在焉的目光,而全副精神集中在你们的小夜曲上。 一小块注入了生命的,能欢能悲的蛋白质,其价值超过无边无际的原始物质材料。 ——《昆虫记》 176页(着重号为引者加)
人们通常认为,感情不在自然科学经营的范围,也非自然科学研究的主要动力。然而,法布尔生在自然科学不断大飞跃的19~20世纪的欧洲,却道出了“感动真情的科学”这样罕见的愿望!他且把科学分成了有关生命的(迷迭香樊篱、能欢能悲的蛋白质)和缺少生命奥秘的(天鹅星座)两块(当然,法布尔的历史局限,使他不能预知研究天鹅星座与研究生命也是有关系的,这且不论)。
引文最后一句的意义,不但当时的许多人,恐怕今天许多人也未必能共鸣。 读书阻力,如果是来自观念的,就比来自文字的更难排除。法布尔爱昆虫学的实质不是爱昆虫,而是爱生命;他搞昆虫学研究的乐趣,当然有来自成果(科学真理的发现)的,更有感受“生命在颤动”的愉悦。 一位海外学人说,美国科研经费很多,但能申请到经费的项目,都是能将好处落实在人身上的。因为这些经费多来自企业家,而只有对人有好处的成果,才有卖点,才能盈利。美国的科研是以人的利益为中心的科研,科研项目被分成对人有用/ 对人无用的,可以推知,法布尔的活态昆虫科研就是在今天的美国,大概申请经费也有困难,除非这种昆虫能吃能灭害能治病。
中国的科研现在更只能是以人的利益为中心的科研。在极有限的财力物力的约束下,也只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以便让科研创造更多的经济效益。这是人类史上的进取,同时也是自然科学史上的局限,因为今天的科研已到了没有经费寸步难行的地步。因而,不仅是蟋蟀这样小块能欢能悲的蛋白质被遗忘,更大块的生命若不能盈利,也同样被遗忘。人类好像还是得先忙活好自己这摊事,才顾得上别的生命。为了克服这种局限性,生态学家才创立生物圈理论,让人知道“邻里关系”也是自己的事情。
法布尔生活在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年,竟然能超越这种历史局限,提前体验到世上有生命的东西(如人和迷迭香和蟋蟀)之间那种“血缘”情分。他不像生态学家是源于理性认知而爱生命(那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有好处落到人自身),他仿佛是以当时惟一能思考能研究的生命的代表的身份发言,出于对生命整体的一种融于血液的爱,他不当动物是邻居,而当动物是与自身等同的生命,他的研究昆虫,不是出于“对人有用”,而是在进行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对话。他的超前幅度,简直是以世纪为计算单位的,他怎能不寂寞?多么令人奇怪和遗憾:人是惟一能研究和思考的生命,而人类在自然界这个领域中最后涉足的领域,才是生命科学(只有40年左右的历史)。
法布尔这种境界,不知到21世纪中期是否能得到人类普遍的认同? 那时的世界,人们不仅可以随处得闻生命的小夜曲,也应当可以欣赏生命的大型交响乐了。这乐声现在就在人间,只是许多人还没有长出法布尔那样的享用它的耳朵。
◆本能与本质:科学的两个视角 我亲爱的虫子们,一旦你们因为做不出难为人的事而说服不了那群胆大气粗的人,我就会出来说话,会这样告诉他们:“你们是剖开虫子的肚子,我却是活着研究它们;你们把虫子当作令人恐惧或令人怜悯的东西,而我却让人们能够爱它;你们是在一种扭拽切剁的车间里操作,我则是在蓝天之下,听着蝉鸣音乐从事观察;你们是强行将细胞和原生质置于化学反应剂之中,我是在各种本能表现最突出的时候探究本能;你们倾心关注的是死亡,我悉心观察的是生命。我当然还要进一步表明我的思想:野猪们践踏了清泉之水;原本是研究人类童年的壮丽事业——自然史,却由于分离细胞技术的高度发达,反而变成了令人厌恶憎恨、心灰意冷的事物。一点儿不假,我在为学者们撰写文章,为将来有一天为解决‘本能’这一难题做些贡献的哲学家们撰写文章,但我也是在,而且尤其是在为青年人撰写文章,我实在想让他们热爱这门你们这么想让人憎恨的自然史。这就是我为什么始终坚持真实所特有的一丝不苟的态度,要求自己不去读你们那类科学华章。你们那类说道,恕我直言,真好象是用休伦人的土语写成的。” ——《昆虫记》第49页
现在该谈到法布尔的局限性了。这段话是他对当时用解剖和分离细胞等手段研究生物的人们而发的。他称他们是“野猪”,说他们践踏了“人类童年的壮丽事业自然史”,并用讥讽的口吻讥对方的研究成果为“科学华章”。1935年,鲁迅在《名人和名言》中,曾指出法布尔著作中的这一缺点:“嗤笑解剖学家”,鲁迅说,“倘无解剖,就不能有他那样精到的观察,因为观察的基础,也还是解剖学”。今天的科学更好地证明:无论如何,用解剖和细胞分离技术研究生物的办法被今天的成果证明同样是正途,而且即使研究本能,也不仅需要从现象和解剖,而且还需要从分子的构造入手,不这样便不能透彻地理解本能。法布尔如果看得到今天的基因研究成果,肯定会为这样的科学华章深深感动。本质和本能本来就是科学应该涉足的两个不同的方面,科学越发展,两方面的界线就越模糊:原来目标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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