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有段流行广大十分著名的话，叫，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话本源司马迁，尽管略有变迁。在这著名的后边，《报任安书》里还有一段不大著名的话：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这太史公叨咕了读起来不聱牙听上去不乏诘屈的一串，说的什么姑且不论，只这腐刑极矣四个字不大好懂。
    先是这腐刑。知道迁兄为着写那给后来卖书的赚了大把银子的《史记》，用宫刑换了一死。可为什么又叫腐刑呢？该不会是用药腐蚀，查了宫刑的解释，用的是刀之类的刃器，腐蚀云云可以排除。
    这是技术的问题。关涉这阉割究竟如何施行。学术的说法，认为和猪的蹲膘有关，听着玄。不过看看现在的医学，也是用些小白鼠大猩猩什么的做试验，依此类推，劁猪和阉人也就同理可得了，心中不觉释然。劁猪的手段确实是阉割的物质前提。
 

   就照片之类间接看到的太监形象，大都像个老太太，说话也是腔调尖锐刺耳，听上去像哭。再有就是没胡子了。这是去势的结果，势，就是男人的生殖器了。不过这势到底怎么个去法，就有不止一个的可能了。比如，可以彻底解决，一刀下去，尽去其势。再有就是割去睾丸，保留其他。
    照着伟人教导，认真考究了一下，终于知道原来果然有两种，但后来最通行的竟然是前者。于是又有了奇怪，尽去了之后，怎么小解呢？再说也增加了手术的难度，古时候该是没有变性手术那样造型技术的。
 

   《旧唐书》上说，安禄山亲随李猪儿被禄山用刀子尽去其势，血流数升，几乎死掉。禄山用火灰敷上，算是止血消毒。猪儿尽日而苏，活转过来。
    这段话看了，除了心惊肉跳外，没的细节描述，只觉得那猪儿命大。
 

   倒是日本人，天生的工匠，所以关注技术的过程。按照日本学者三田村泰助转述欧洲人士的记载，大略该是：
    西华门外有叫厂子的地方，是朝廷发给许可证的刀子匠。到那儿挂号交了银子，主刀的就出面了。先要把被割的人仰翻在炕上，绑住腰腿胳膊什么的，再用白布扎紧肚子和大腿根，用热胡椒汤洗刷干净，主刀的手持镰刀一样的泼风利刃，将那话儿连同子孙袋囫囵切落。然后这然后很重要用一根白蜡针管子插进尿道，上面糊上干净湿透的绵纸，覆盖包扎。之后要架着挨刀的人溜达个把时辰，横卧歇息。三天内不得喝水，三天后拔掉白蜡管子，尿水喷涌而出，手术宣告成功。完后还得调养百天。
 

   照常识，西华门的水准要比安禄山的高许多，所以据说的死亡者极少似乎可信。
    这般的操作，活儿够糙，技术的含量未见高大，譬如止痛和止血，没的顾及，却也需要精确和熟稔，刀子匠久历阵仗，还有一二旁人帮衬，方才做得，只不知那自家宫割的又是怎生了当。最早的自宫，记载了的是春秋时的竖刁，因为要去亲近有了名的霸主齐桓公，桓公奇妒，竖刁无奈，行此险招。不过这竖刁只是自家情愿而已，未必自己亲操刀斧。倒是那东方不败和岳不群们，谨遵“欲练此功、必先自宫”、“武林称雄，挥剑自宫”的遗训，为练那一花两枝的葵花宝典和辟邪剑谱，慷慨自宫，忍着痛自做手术，真难为了他们，却也是百分百出奇高的成功率。
 

   但是，插入白蜡针管子只是防住肉芽长死，撒不出尿来。小解的问题是解决了，可那个腐字还是没有着落。再翻日本人的书，原来，因了阉割，尿道受了损害，太监们的下身总是会发出恶臭。这便是腐的因由了。这时候再看唐朝人说的“宫刑，其创腐臭，故曰腐也”，就了无滞碍了。于是不得不叹服，这技术上的事，还得靠着别人来细节，一似踅摸早先科技的史，要翻李约瑟的书。
 

   腐的事完了，接着是那个极矣。按常理，杀人不过头点地，那死刑才该是顶了天的极矣。这就是愚生也晚的隔了。宫刑去掉的不是像头颅那样的器官，却是比头颅更有文化的器具。古代人看重种脉，讲究伦常。这种脉和伦常就是文化了。看重种脉就得延续子孙，讲究伦常就得顾念祖先。君不见苦大仇深的老辈儿们说婆姨找女人，看重的是屁股大能生养，要的就是这延续血脉，这是骨头里根深蒂固的实在，哪儿像今天这般，那话儿就是快活之源这独一样的简单，那是负载着起承转合的进化关键。可宫刑却将这关键切割净尽，于是它只能是上辱祖先下绝子孙的事情了。也是，没了那话儿，无从子孙；没了子孙，祖先也就没的接续，没的搭理，所以叫断了香烟。香烟自不是抽的，是牌位坟包前敬的那三根香火的烟。

    所以迁哥哥说，第一就得是不辱先人，而最下的自然就是这时时散发腐臭味道的宫刑了。所以断子绝孙那是比掉脑袋更难受的，因为掉了脑袋还可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颇有灿烂的希望，于是阿Q可以唱“手执钢鞭将你打”，黄泉路上还有的气派；可是断子绝孙却是没法二十年后的，虽然阿Q没能和吴妈成就好事，但那话儿尚存，不可以排除出外革命时期的艳遇，阿Q的传人大可以考证，所以太监们总没有阿Q那样的底气。太监们面前，提不得血统之论。有话叫惨无人道，人道，就是说的男人那话儿，最惨的莫过于没了那话儿的人道，所以他们只能是轻于鸿毛。
 

   只是，这轻于鸿毛的他们，却是皇爷们缺不了的人。于是，鸿毛就未必轻了。皇帝爷们建了天下，立了朝廷，围好宫墙，就该享受饮食男女了。饮食有口腹限着，终有尽头；可男女之事却可以日日笙歌，连枷到天明，所以主上对色欲，就只能是多多益善了。于是后宫粉黛成百叠千累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也不遑多让。譬如秦皇收拾了六国诸侯后，连带他们的美人都扫了归齐，充了自己的后宫，“后宫列女万余人”；只爱杨贵妃的唐玄宗，也是“大率宫女四万人”。女四万人”。
 

   这么多的女人全得皇爷一个人招架，所以皇爷不能没人伺候。端茶倒水，可以偏劳身边的女人们；可糙活粗使，保安警卫什么的，就得靠男人了，吕四娘十三妹之辈，毕竟难得。可宫里面都是皇爷的女人，是禁脔，不得别人动的。这就轮着那些个比鸿毛轻的太监们了。太监们断了男根，先就掐了和禁脔们的沟通，保了皇爷们世系血统的纯正，宫里面就是不必设防的城市了，瞅着放心，用着舒心。这就是那割去睾丸保留其他的阉割不被采用的道理，不是绝招失传或者技术达不到，宫里面的房子几百年了都不漏水，比现在的士敏土还保证多多，那才渗着技术。重要的是，去了子孙袋，只是去掉了生殖的能力，性的能力却还存着可能。禁脔们须是只能放禁的人才能动得，其他的人，就和阿Q看小尼姑一样，动她不得。所以必须连根拔掉，让可能的事不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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